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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回 开菊宴双美激新郎 聆兰言一心攻旧业(第2页)

公子连说:“丑!你这个令收起来罢!把我麻得起一身鸡皮疙瘩了;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。”何小姐道:“怎的这样的好令,不入爷的耳呀?要合平仄,平仄不错;要合道理,道理尽有。怎么倒罚我酒呢?”公子哈哈大笑道:“我倒请教请教,这番道理安在?”何小姐道:“既叫我说,咱们先讲下,说的没个道理,我认罚;有些道理,你认罚何如”公子道:“说得有个理,我吃一大杯;没道理,要依金谷酒数受罚,谅你也喝不来,极少也得罚三杯,还不准‘先儒以为癞也’。”张姑娘道:“就是这样,我保姐姐着;姐姐耍赖,不但姐姐喝三杯,我也陪三杯。”公子道:“既如此,姑妄言之,姑妄听之罢!”

何小姐见公子定要自己说出个道理来,趁这机会,便把座儿挪了一挪,侧过身子来,斜签着坐好了,望着公子说道:“既承请问,这话却也小小的有个道理在里头,你若不嫌絮烦,容我和你细讲。你方才和妹子说的,对着美人,赏此名花,若无旨酒,岂不辜负了良辰美景;自然看得美人、名花、旨酒不容易得,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;这话要不是你胸襟眼界里有些真见解,绝说不出来。只是替那美人、名花、旨酒设想起,谈何容易;作了个美人,开成朵名花,酿得杯旨酒,也要那对美人、赏名花、饮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、名花、美人,才算得美人、名花、旨酒的知音;便是那花酒美人,也觉得增色。不然,你只管去对他,赏他,饮他,你干你的,他干他的,那良辰美景,也只得算干那良辰美景的了,其中毫无乐趣,各不相干,还怎生道得个风雅?何况这几件,件件都是天不轻易给人的。幸而有杯旨酒,又愁没朵名花可赏;有朵名花,又愁短个美人相对;便算三桩都有了,更难的是美景良辰,一时间都合在一处。讲到今日之下,大爷,你生在这太平盛世,又正当有为之年,玉食锦衣,高堂大厦,我和妹妹两个,虽道不算美人,且幸不为嫫母;就眼前这花儿酒儿,也还不同野草村醪,再逢着今日这美景良辰,真是一刻千金,你算所望皆全,无意不满了。要知天道忌全,人情忌满,美景不长,良辰难再,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日红,保不住杯中酒不空,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满!预先生出个方儿,把这几桩事,撙节得长远些,享用着安稳些,便好。”公子道:“正好喝酒取乐,怎的忽然动起这等的感慨牢骚来了!”何小姐摇头道:“不是这等讲;我同妹妹两个,一个村女儿,一个孤女儿,受上天的厚恩,成全到这步田地,再要感概牢骚,那便叫无病呻吟,无福消受了。只是我两个作了个妇女,可立得起什么事业来,不过是侍奉翁姑,帮助丈夫,教养子女,支持门庭,料量薪水,这几件事件件作得到家,才对得过天去。我过来看了这几日,现在的门庭,不用我两个支持,薪水不用我两个料量;眼下且无子女,不用我两个教养;第一件是侍奉公婆这桩事,我同妹妹尽作得到家,就只愁你身上,我两个有些帮助不来,我妹妹倒添了桩心事。”公子笑道:“这话那里说起,此之谓蘧伯玉带笼头,牵牵君子。放着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萧史,一位细腻风光的张桐卿,还怕帮助不了一个安龙媒。我倒请教你三位,待要怎的个帮助我,又要帮助我到怎的个地位,方得心满意足呢?”何小姐道:“不是谦,你我三个人,也用不着这个谦字。我想人生梦幻泡影,石火电光,不必往远里讲,就在座的你我三个人,自上年能仁寺初逢,青云山再聚,算到今日,整整的一年。这一年之中,你我各各的经了多少沧桑,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过去了。如今天假良缘,我两个侍奉你一个,头一件得帮助得你中个举人,会上个进士,点了个翰林,先交代了读书这个场面;至于此后的富贵利达,虽说有命存焉,难以预定,只要先上船,自然先到岸。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,岂不知仕非为贫也,而有时乎为贫;娶妻非为养也,而有时乎为养。那时博得个大纛高牙,位尊禄厚,你我也好作养亲荣亲之计。这等讲起来,我那赏金花,饮琼林酒,想封赠个夫人的令,那一句没道理?你先道是俗腐丑,我倒请教怎生不是个不俗不腐不丑?你这见解,一定加人一等,这等元妙高超法,我两个怎能帮助得你来?”

公子听了,扬起头来,哑然大笑,说道:“迂哉!迂哉!我只道你有个什么地动天惊的大心事,这等为难,原来为着这两桩事。论取功名,不敢欺,安龙媒从考秀才起,就不曾料考过第二次。想那中举人中进士,也还不到得如登天之难。据父亲投我的这点学业,我看着那人金马步玉堂,如同拾芥。论养父母,我家本不是那等的等着钱粮米养活父母的人家儿,只这围着庄园的几亩薄田,尽可敷衍吃饭,何况父亲还有从淮上一路回京,承诸相好义赠的不下万金;再加上邓翁前日这一项,足有四万金的光景,难道还不够父母的安享不成?何必远虑到此!”何小姐道:“便把金马玉堂这番事业,就看得这等容易,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,未必强似公公;你只看公公,便是个榜样。至于家计,我在那边住的时候,也听见婆婆同舅母说过,围着庄园的这片地,原是我家的老园地,当日多的很呢!年久日深,失迷的也有,隐瞒的也有,听说公公不惯经理这些事情,家人又不在行,甚至被庄头盗典盗卖的都有,如今剩的只怕还不及十分之一。果然如此,这点儿进项本,就所入不抵所去。及至我过来,问了问,自从公公回京时,家中不曾减得一口人,省得一分用度。如今倒添了我和妹妹两个人,亲家爹妈二位,再加我家的朱官儿,和我奶娘家三口儿,就眼前算算,无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。俗语说的好,但添一斗,不添一口。日子不可长算,此后只有再添人的,怎生得够?至于你说的这项银子,公公回京一路盘缠,到家安置,再加上妹妹和我这两件喜事,所费也就可想而知;便有个三四万银子,又支持得几年!若不早为筹划,到了那辗转不开的时候,还是请公公重作出山之计,再去奔走来养活你我呢?还是请婆婆摒挡薪水,受老来的艰窘呢?”张姑娘从旁道:“姐姐这话,实在想得深,说得透。大小人家,都是一理,大概受这个病的居多。”说话间,公子一面听着,又三杯过手了。

安家的家事,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细,何小姐倒知底细?何小姐尚知打算,安公子倒不知打算?何小姐精明,也精明不到此;安公子糊涂,也糊涂不到此。这个理怎么讲?读者,其理甚明,人所易晓。何小姐是从苦境里过来的,如今得地身安,安不忘危,立志要成全起这分人家,立番事业。安公子是自幼娇养,衣来伸手,饭来开口的人,何曾理会过怎生的叫作生计艰难;及至忽然从书房里掬出来淮上,一来一往走了一趟,也不过领略些街途市井的风土人情,长得了甚的心胸见识?落后回到家,又机缘一步凑巧似一步,境界一天从容似一天,他看着那乌克斋、邓九公这班人,一帮动辄就是成千累万,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。然则他当日那番轻身救父,守义拒婚,以至在淮上店里监里,见着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,在自家闺房里,训饬张姑娘的那一篇议论,岂不是个天真至情,谨饬一边的佳子弟,如今怎的忽然这等轻狂放纵起来呢?这也容易明白,他从前那些行径,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点儿书毒;现在的这番行径,是知识开了,习俗所染,这就叫学油滑了。也还仗他那点书毒,才不学那吃喝嫖赌成一个花公子,所以就近于狂狷一路。大凡一个子弟,都有四重关:开了知识,是第一重关;出了书房,是第二重关;成了家,是第三重关;入了宦途,是第四重关。一开一变,变则化,化则休矣。果能始终不变,定然成个人物。然而不变的少,只要变后还能遵父兄的教训,师友的劝勉,闺阃的箴规,慢慢的再变回来,指望他齐一变至于鲁,鲁一变至于道,也就罢了!然而也少。

安公子此时是一团的高兴。那里听得进这路话去,无如他在何小姐跟前,又与张姑娘有些不同。从上年见面的那日,一个竖心旁儿写在那里,直到如今,虽不曾在右边加上个什么字,毕竟有些爱中生敬,敬中生畏;况且人家的话,堂堂正正,料着一时驳不倒,便说道:“言之有理,偏现在又得出去谢几天客,这一向忙完了,度过残冬,就是年下,等明年开了春,可要认认真真的用功起来了。”何小姐道:“你这话倒暗合了那个笑话了。一个人怠于读书,赋诗言志,作了一首七言绝句诗道:‘春天不是读书天,夏初日长正好眠,秋又凄凉冬又冷,收书又待过新年。’岂不闻君子见机而作,不候终日,怎的只顾把话儿说远了?据我姐妹的意思,公婆回来,家人牲口都匀出来了,你便拜两天客。回来且把饮旨酒、赏名花、对美人的这些风雅事儿,以至那些言情遣兴的诗词,弄月吟风的勾当,一切无益身心的事情,一概丢开。甚至连你的那萧史、桐卿,也暂且莫把她搁在心上,一心干正经的,埋首用功起来。转眼就是明年秋闱,再转眼就是后年春榜。果然高捷连登,再点上庶常,进了那座清秘堂,别的慢讲,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强健的时候,忽然的急流勇退,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来翻梢;果然有这天,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,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气,你岂不作了一个养志的孝子?俗话说的:‘先下米,先吃饭。’果然有命,水到渠成;十年之间,不想不到了台阁封疆的地位。那时荣养双亲,俯仰无愧,到了这个分儿上了,还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?这三件乐事,你算都作到家了。我觉得便是那金谷围屏风,也不是什么难事。算起十年过后,你才三十岁,依然还是个白面书生,也还不算辜负了这良辰美景。那时候咱们可对了美人,饮着旨酒,赏那名花,由着性儿乐么!这屋里那块四乐堂的匾,可算挂定了!不然,这春深似海的屋子,也就难免欲深似海;不但我们道两个风兮风兮,已而已而了,只怕连你这今之所谓风雅,也就殆而殆而了。那时你自己顾自己,也顾不来,还想‘好待干云垂荫日,护他比翼效双栖’吗?这话却不为着这席酒而起,自从我过来第二天,见了你这些笔墨,就深以为不然;连日更见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、举止轻佻一路,迥不是从前的温文谨厚样子,这却大不是公婆教养成全的本意。我两个深以为愁,几次要劝勉你一番,这几日偏忙忙碌碌,不得个机会;今日适逢其会,遇着你置这席酒,方才妹妹只说了个酒倒罢了,你便有些不耐烦;照这等流连忘返、优柔不断起来,我姐妹窃以为不可。所以方才我两个商量定了,就你口中言,道我心腹事,下这篇规谏。只不知这话,大爷听得进去,听不进去?”

公子听了这话,便有些受不住,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。只见他沉着脸,垂着眼皮儿,闭着嘴,从鼻子里吼了一声,把身子挪了一挪,歪着头儿向何小姐道:“听得进去,便怎么样?听不进去,便怎么样?我倒请问其目。”他那意思,想着要把乾纲振起来,薰她一薰,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,也不好怎样。再不想这位十三妹可是薰得动的?她却也不怎样,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调说道:“听得进去,莫讲咱们屋里这点儿小事儿,便是侍奉公婆,应持亲友,支持门户,约束家人,筹划银钱,以至料量薪水米盐这些事,都交给我姐妹两个。侍奉公婆,是我两个的第一件事,但有不周,许你责备;支持外面,是我的事;料理里面,是她的事。公婆只乐得安养,你只一意读书;但能如此,我姐妹纵然给你暖足搔背,扫地拂尘,也甘心情愿,还一定体贴得你周到,侍奉得你殷勤。听不进去,我两个又有什么法儿呢?左边这个院子,我两个便退避三舍,搬到那三间南倒座去同住,尽着你在这屋里嘲风弄月,诗酒风流,我两个绝不敢来过问;白日里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,晚间回房作些针黹,乐得消磨岁月,免得到头来既误了你,还对不住公婆,落了褒贬。”’

读者请听,何小姐这段交代,照市井上外话说,这就叫把朋友骂在那儿了。安公子高高兴兴的一个酒场,再不想作了这等一个大煞风景,况他又正在年轻,心是高的,气是傲的,脸皮儿是薄的,站着一地的仆妇丫头,被人家排大侄儿似的这等锚了一场,一时脸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开,不由得一把肝火,直攻到腮门子上来,扯脖子带腮颊涨了个通红。才待开口,张姑娘的话来了,说道:“大爷,人家姐姐说的,可是字字肺腑,句句药石,你可先别闹左性,且沉着心,捺着气,细细儿的想想再说话。”安公子便扭过头来,向她道:“哦!想来你还有两句话白儿。”张姑娘道:“姐姐口里说的话,就是我心里要说的话;不过这话,不是这个一言,那个一语的要得来的;再来让我说,我也没姐姐说得这等透澈。如今你听得进去,是如此如此;听不进去,是如彼如彼,这层话,姐姐已经交代得明明白白了,还用我说什么?必要我说,我只有一句,君请择于斯二者。”

安公子先前听何小姐说话的时节,只认作她又动了往日那独往独来的性情,想到那里,说到那里,不过句句带定张姑娘,说得得体些,还不曾怪着张姑娘;及至见她两次三番的从旁赞襄,如今又加上这等几句说话,把自己相处了一年多的一个同衾共枕的人,也不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,这么两天儿的工夫,会偷偷儿的爬到人家那头儿去了。他又是害臊,又是亏心,又是着恼,把小肠儿都气黄了。第一个主意,便要发作一场;一想不妙,论今日的局面,讲不到双拳敌不过四手来,却正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儿去。人家的话真说得有理,这一发作,父母回来,一定晓得;母亲本就把这两个媳妇儿,疼得宝贝儿似的;只她两个这番话,再请父亲一听,那一个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,合老人家的意,管取倒当着她两个教训我一场,那我可就算输到家,栽到地儿了,不是主意。待要隐忍下去只答应着,天长日久,这等几间小屋子,弄一对大石头狮子不时的对吼起来,更不成事。比如给她个不说长短,不辨是非,从今日起;且干着她,不理她,她两个自然该有些着慌,我却暗里依她两个的话,慢慢的把这些不要紧的营生丢开,干起正经的来,岂不是个两全之道?转念一想,也不妥当;这个法儿,要合桐卿使,她或者还有个心里过不去,脸上磨不圆;那位萧史先生,可是说出来的干得出来,万一她认真的搬开了,看这光景,两个人是一条藤儿,这一个搬了,那一个有个不跟着走的吗?这屋里又剩了我跟着妈妈了,我这不是自己作冤吗?再说,这等一对花朵儿般娇艳、水波儿般灵动的人,忍心害理的说干着她,不理她,天良何在?想了半日,左归不是,右归不是。忽然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真正俗语说得不错,强将手下无弱兵,安水心先生的世子,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,岂没有乃翁那等胸襟?只见他立刻收了怒容,满脸生疼的向金、玉姐妹笑道:“领教!这等讲起来,这个令却有道理,算我输了。我方才原说我输了,喝一大杯,如今还喝你两个一大杯,也该没得说了。”说着回头便叫:“花铃儿,你把书格儿上那个红玛瑙大杯拿来。”一时取到,他便要过壶去,自己满满的斟了一杯。金、玉两个见他认真要喝那大杯酒,心里早不安起来。何小姐说道:“自己屋里说句玩儿话,怎的认起真来?好没意思,这些酒怎吃下去,看不受用。”他那里肯依。张姑娘也道:“我罢了,姐姐来了几天儿,既这等说,你认真喝那些酒,可不怕羞了她。”公子更不答言,双手端起酒来,咕噜噜一饮而尽,向她两个照杯告干。只羞得她两个两张粉脸,泛四朵桃花,一齐说道:“这是我两个的不是,话过于说得急了!”一句没说完,只见公子饮干了那杯酒,一双手指着那个杯说道:“酒是喝干,我安龙媒一定谨遵大教:明年秋榜,插了金花,还你个举人;后年春闱,赴琼林宴,还你个进士;待进了那座清秘堂,大约不难写两副紫泥诰封,双手奉送。我却洗净了这双眼睛,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园,孝顺父母?你我三个人之中,倘有一个作不到这个场中的,便拿这杯子作个榜样!”说着,抓起那玛瑙杯来,向着门外石头台阶子上就摔了去。这一摔,果然摔在石头台阶子上,不用讲,这件东西一定是锵琅琅一声,星飞粉碎。不想说时迟,才从公子手里摔出去,那时快,早见从台阶儿底下抢上一个人来,两手当胸,把那红玛瑙酒杯紧紧的双关抱住。这正是:

剧怜脂粉香娃口,抵得十思一谏疏。

后事如何?下回书交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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